射灯照在“五连鞭”上

从广东深圳到安徽蚌埠，从辽宁葫芦岛到海南东方，在引发年轻人躁动的午夜时分，这位身着白色大褂的七旬老者在台上激情扭动。夜店缭乱的射灯踩着“闪电五连鞭”的节奏，暧昧的烟雾氤氲出这尊21世纪20年代唯一的网络真神。

在四年前横空出世、引发网络二创视频狂潮与狂嘲之后，在被官媒批评并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，今天的夜店版马保国丝毫不见疲态。他先是切入短视频与直播赛道，再杀到线下真实示人。他依然身手矫健，在舞台上与幸运观众以武会友，在网友们困惑的脸上，打出比过去更加抽象的组合拳。

懒熊体育报道，马保国这几年出席过商场、沉浸式乐园庆典活动，甚至跑过漫展。在全国各地做了近30次夜店表演，每次演出费用在5万—6万元。他自称从“武术大师”转变为“老武痴”，少了一些刚在互联网出道时自诩名门正派的严肃，多了几分拗出来的从容。

“浑元形意太极门掌门人”马保国及其妻子。二人极少一起出现在活动现场，这是唯一一次夫妻共同亮相。（图/视觉中国）

在夜店里表演的马保国，身姿之灵活、声音之洪亮、神情之淡然，就像从鬼畜视频里抠出来后直接放进场子里一样自然。在这里，老板迎来，美女送往，现场的朋友捧场欢呼，网络的看客又发现了宝藏。

大家都很兴奋，在这些看似不合常理的表演里，各取所需。你很难想象，轻佻和古板、暧昧和坚定、抽象和具体这几组词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，但在马保国创造的语境里，一切似乎无比和谐。

前互联网时代练就的江湖生存之道，用一部行文魔幻的自传进行自我营销，哄骗英国人配合自己拍宣传视频的胆识，成为马保国在互联网时代横行无忌的最大本钱。

在网络的催熟下，他从一个有行骗嫌疑的传武混子，长成了一头吞噬眼球的流量巨兽。他在四年前抽象地横空出世，在四年后练成了更要命的功夫，无论攻（直戳网民肺管子的持续逆天表演）、防（刀枪不入、保持自我的定力），都有了新的长进。

在大众眼中，马保国靠失败成功，靠审丑出圈，靠反差吸引眼球，靠没有下限的表演获取利益，每个阶段都很抽象。但从马保国的视角看，不带任何心理负担地满足甚至讨好受众，成功表演一场又一场酣畅淋漓的失败或闹剧，这是可以带来实际收益的生活方式，是一种再具体不过的生活，它抽象，它恶，那只是旁人的观感。只要行为足够自洽，就没有什么能伤到他。

马保国有很充分的信念感。他出现在公共场合时，看不到一丝被戳穿的忐忑，以及被质疑时的不自然。四年来的种种，在许多看客眼中无疑是抽象而难以理解的。但当这些行为有受众，有拿来兜售的潜力，一切突然就合理化了——前互联网时代在英国教人打“浑元太极”，互联网全盛期在线上和线下反复表演经典的“五连鞭”，这些演出搭上了互联网的快车，于是形成了席卷更大范围的抽象浪潮。

2023年10月31日，上海。巨鹿路万圣节街头狂欢变装秀在万圣夜达到高潮，市民cos马保国。（图/IC photo）

死去的回忆里，活着的是什么？

遥远的四年前，2020年1月，马保国第一次为世人熟知。

彼时68岁的他鼻青脸肿地出现在镜头前，发表了一段至今都让人绷不住的言论。他怒斥年轻人“不讲武德”“来骗，来偷袭”，劝对方“耗子尾汁”（好自为之）。

面对口音特别、节奏幽默，试图在谈笑间挽尊的经典独白，全文背诵是对它最大的尊重。这段笑点密集、风格化强烈的独白养活了无数二创视频博主，任由它在大众笑点上反复打滚，无限复读。

2020年5月，马保国与搏击教练王庆民约战擂台，30秒内被击倒3次。这场老年混子拳师自导自演、自取其辱的滑稽剧，把传统武术架上了全民审判的高台，却让马保国在互联网彻底火了。这两段视频混合出堪称巨大的乐子，各种二创视频榨干了他言行里的魔幻要素，联动了你所能想到的任何一个鬼畜顶流。

（图/《羞羞的铁拳》)

有人笑传统武术果然不行；有人笑老马不自量力；有人心疼这副68岁的躯壳被直挺挺地扔到地上；有人搬出“耗子尾汁”视频与打擂视频，做成合订本反复研习。如果一个人身上能承载一堆风马牛不相及的社会话题，拥有无限宽广且无厘头的解读空间，那么他注定是不可多得的抽象圣体。

社会学家欧文·戈夫曼把社会比作舞台，社会成员都是演员，根据生活中的不同场景进行前台与后台表演：前台是让观众看到并从中获得特定意义的表演场合，人们按照社会规范和期望进行表演，以塑造形象；后台则是为前台表演做准备，掩饰在前台不能表演的东西的场合。

马保国在后台早早地清空了自己的包袱，走向前台成为任何他想成为的角色，比如做抽象界的常青树、现实里的摇钱树，做跟得上时代的人，才能成为吃得到红利的人。严肃的传统武术代言人也好，抽象的老年小丑也罢，他似乎对每一个塑造的形象充满信心，在武术与娱乐、具体与抽象的交叉点，找到了自己独特的生态位。

（图/《羞羞的铁拳》)

事实是幽默而残酷的。一个马保国夜店表演的视频里，飘过一条弹幕：“他靠装疯卖傻挣了两千个，所以到底谁在梦里？”

关于马保国是认真地搞抽象还是抽象得太认真，很难有一个明确的答案。一方面，他过去的某些言行和表现可能并非刻意为之，是产生于一些特定的情境和经历，起初他可能真的想努力推广自己的武术理念和形象，但由于愿望和现实的错位，他的各种素材被网友进行了大量的二次创作与调侃，最终呈现出一种极度抽象的效果。

另一方面，马保国此后的言行难以避免地有了更多的表演成分。他大概意识到，自己在网络上有相当的影响力，以及继续搞抽象能带来难以想象的回报，于是更加无限迎合网友的需求，让抽象更加极致，更加不遮掩。

70岁，刚到叛逆期

在某个活动现场，马保国以难以名状的姿态，快速活动双手和身体。

旁人赞叹：哎哟，马老师的身体真是很柔软啊！

马保国脸上的褶子挤到一处，露出自得的微笑，凑过头来：鞭子硬！

熟悉的“五连鞭”，付费观看的“五连鞭”，不断刷新内涵的“五连鞭”，一次次结结实实地抽在人们脸上。老抽象艺术家的表演力道，随着时代发展越来越强。

实际上，70岁正是搞抽象的好年纪。这个年纪历遍世事，早就放下了许多计较和没用的面子，事事直达本质。什么旁人目光、闲言碎语，全是浮云，选个最自我、最不受束缚的活法，顺便把钱挣了，才是真理。

（图/《武林外传》)

马保国所谓网络小丑的另一面，是其不问出身的谋生之道，是不必过问网友的活法。格格不入不是缺点，它只是马保国可售卖的一个标签；老、声名不佳、难以理解的抽象行为等都不是问题，不能利用自身条件创造比较优势、不能用好每一个优点和缺点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，才是问题。

老人只能静养躺平？开玩笑，你且看看这帮活蹦乱跳的七旬朋友：74岁的刘晓庆近期被曝曾劈腿，73岁的张纪中还在生娃，72岁的马保国抽象得越发自洽。日本作家东浩纪在《动物化的后现代》中提到，后现代的特征之一就是“单一庞大的社会规范失去了效用，逐渐被无数林立的小规范取代”；法国哲学家让-弗朗索瓦·利奥塔将这种社会现状，总结为“大叙事的凋零”。

亚文化成为新的原料，重组着社会的躯壳。马保国成为重组这个时代的一块奇特的拼图，在漫长的叛逆期里，继续用抽象挑衅时代。

（图/《羞羞的铁拳》)

抽象人是有寿命的，互联网原生角色容易速朽，搞不好说没就没，于是马保国这些年在儿子的帮助下加大力度，人们则好奇于他的下一个表演，能如何抵达更深的下限。

今年6月，马保国到蚌埠商演，下车时左右脚打架，踉跄了几步，几乎站不稳。

但他却以一个十分奇特的姿势，在这个魔幻的时代站稳了脚跟。

运营：鹿子芮；排版：杨玮敏

原标题：《马保国：活到老，抽象到老》

671期杂志

《过于抽象：我们需要好好说话》已上市